《逃》（1）
Chapter 1 诀别
黄昏的时候，他靠着窗台，无声地望着窗外。
他听到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，没有回头，却将目光延长到更远的远方。他知道是她从房间里走了出来。从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中能够捕捉到她的些许犹疑。
“真的决定了么？” 平静的声音掺着些许失落和疲惫。
“嗯。”她也装作轻描淡写地答。
他转过身，见她垂着头，看不清脸上的神色，只拖着一个不太大的行李箱。夸张的绿色，显然和今天的气氛不太搭。
他抿抿嘴唇。所有想挽留的话语都被他硬生生咽回肚子里。
他了解她。既然决意要走，想必就不会给他留有回旋的余地，他又何必再问。他却又不懂她。不懂她为什么舍得放弃他，放弃这么多年一起经历的一切。也想不通为什么他们明明还相爱，她却可以了断得这般决绝。
怕是最后一面了吧。他这样想着，又将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。
金色的阳光自他身后穿过，零星地洒在她脸上和身上，衬得她美极了。这让他不由得又想起初见她的那一天，她也是远远地站在阳光里。只是不同的是，那时的她是微笑着望向他，一双眼睛笑起来甜甜的，仿佛弯弯的月牙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
她自始至终都是这么美好的模样，在他心里。即便是现在这样低着头一语不发，这样的冷漠而疏离。
也许终有一天，她的模样会在他脑海里逐渐变得模糊。也许他会在漫长的时光中将她淡忘，甚至遗忘。但此时此刻，他只想把关于她的每一个细节都牢牢地铭刻在心里。
或许只有到了告别的时刻，才会让即将离开的人显得格外珍贵。
“东西都收拾好了？”他仍然维持着平静的语气。
“嗯，差不多。”她微微抬起头，“能带走的，也就这些吧……”
她逆着光的方向望过去。他的轮廓被夕阳勾勒成黑色的剪影，仿佛要和身后的阳光融为一体，冰冷的线条却在这一片暖橘色的背景中显得尤为突兀。他点燃一根烟，手指移到唇边的时候却又放了下来，只是静静地看着火光跳动。
她闻不惯烟味，他始终记得的。
她叹口气走到门边，迟疑片刻又忽然回过头。那烟头还在他指尖忽明忽暗地闪动着微弱的光，挣扎着，像不肯熄灭最后一丝希望。
她歪歪头，扯出一个大大的微笑，最后一次，用孩子般调皮而天真的眼神望向他：“我说，你就不打算送送我么？”
他沉默几秒，然后低下头不再看她。
“我想，应该不必了吧。”
“是么……不必了呢……”她自言自语般重复，随后也低下了头，“好吧。没关系。那……再见。”
“嗯。”他继续沉默。
没有送她，不是他不想，而是不敢，是没有勇气真的亲眼看她离开。他也没有勇气说出那句再见。他宁愿相信书上说的，不说再见，就不算真的分开。
她推开门，犹疑着迈出一小步，忍住喉咙里的酸涩和企图夺眶的眼泪，回过头去看他最后一眼，最后轻轻将门掩上，一把抱起她心爱的小旅行箱，急急地冲下楼梯，几乎摔倒。
门的里面，他把快要燃尽的烟头狠狠摁灭在手臂上，不动声色地微仰起头，又将目光移回窗外。落日映得云彩一片凄美的残红。天就快黑了吧，他想。
他到底还是不放心她。
抓起钥匙和匆忙翻出的几十块钱塞进口袋，就一路跟随她来到火车站。他呆立在车站入口处，远远地看着。看她一个人穿过人群，一个人排队买票，一个人走进月台。什么时候她已经变得这么独立，已经不知不觉地长大了。已经，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什么都要依赖他，常常任性地在他怀里撒娇的孩子了……
他一直这样远远地看着。直到她的背影终于消失了在人海之中，他才缓慢地举起右手朝着她消失的方向挥了挥，艰难地说了声再见。没有任何人听到。
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顿时安静了下来，时间也在他指尖上凝固了。那一瞬间，过往的美好片段串连成一部黑白默片，在他脑海中快进播放。
还会再见么？他开始这样不停地问着自己。
很久很久，他始终站在原地，面向她离开的方向一动不动。
夜幕开始降临，车站外华灯初上。初夏的傍晚有一丝微凉，他感觉这一丝凉意随时可以穿透皮肤，冻住他的整个心脏。
他摸了摸口袋，然后转身，头也不回地逃离了那车站。
他来到附近的一个小香烟店。
他以前常来这里买烟，不大的店面收拾得干净整洁，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，一个人辛苦经营。这一次他站在柜台前愣了很久，半晌才回过神来。
“老板，来盒玉溪。”
“有段时间没来了啊。”老板取出烟，“上次那个姑娘呢？吵架了？”
他一时语塞，接过烟付了钱，没有作声。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人猜中了心事，他只好向老板挤出一个生硬的微笑，沉默地走出小店。
随手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，却发现出门时走得太急，把打火机落在了窗台上，没办法，又无奈地转回身去。
“还得麻烦您借个火。”
老板找来打火机，替他点上烟，看着他一脸落寞的神情才明白过来：“失恋了吧？”
“咳咳……”他猛吸了一口烟，一阵剧烈的咳嗽。
“看你这样子，应该是了。”老板叹口气说，“唉，年轻的时候都是这样，不知道珍惜身边的人。等到错过了，后悔也来不及喽……”
“是她决定要走的……我又拦不住她。”
老板也抽出一根烟，给自己点上。
“那你有没有想过，她为什么离开？”
他抖落了烟灰，微微仰起头，望着门外看不到星星的夜空，思索如何回答这个问题。
“好像不管我怎么努力，她都还是不满意。总觉得，她似乎不是真的开心。又或者，她可能从来没有真正爱过我。说走就走……”
“这只是你认为的吧。你有没有考虑过她感受？”
“她的感受……”
“是啊。人哪，总爱用自己的心思揣测别人，却很容易忽略对方真实的想法和感受。”老板语重心长地拍拍他的肩，“你带她来的那次我印象倒是挺深的，是个不错的姑娘，那眼神可是一直放在你身上的。”说到这里又替他遗憾地叹了口气，“好好想想吧小伙子。如果还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把握，可别等到我这个年纪再后悔。”
沉默了好一阵之后，烟猛地烫到了他的手指。他停止了思索，摁灭了手中的烟头。
“我懂了。老板，谢谢你。”
“客气什么。如果有缘，总会在一起的。你们还年轻着呢，有的是机会。”
他点点头，跟老板告别，离开了香烟店。
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，心里回味着老板这番话。
城市的夜晚灯火通明。他看着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孩们扭着腰肢有说有笑地迈进夜店，刚加完班的白领精英匆匆忙忙从写字楼里出来，赶着搭末班车回家或是去赴某个人的约会，也有挺着啤酒肚的暴发户从各式豪车上下来，搂着穿着暴露的美女大摇大摆地走进豪华的五星级酒店。
他忽然觉得生活真他妈荒唐，荒唐得像个笑话，可笑得简直无可救药。
而此时的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。
从一条街逛到另一条街，从一个路口转过另一个路口。其实他哪也不想去，只是不想回家，回到那个萦绕着她的气息的家。其实也根本不能算是家，只是他们租的一间一室一厅的小公寓。她走了以后，自然就更算不上个家了。
他不停抽着烟，一根接一根。他想起那一次，唯一的一次，他带她去那家店里买烟。
那应该是前年仲夏的某一天。那天她的心情莫名其妙的非常糟糕，还喝了很多冰镇啤酒。她也许是有点醉了，忽然说很想看看他抽烟的样子。他从没在她面前抽过烟，他知道她不喜欢。可那一次她却执意要看，他实在拿她没办法，就带她去了常去的那家店。
“来啦？”老板热情地跟他打招呼，又看看他怀里的她，小声问，“女朋友啊？”
“嗯……”
他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，她就急忙纠正：“不对不对！是未来的老婆！”
“呃……好吧。”他朝老板撇撇嘴，然后揉了揉她的刘海，“亲爱的老婆。”
当时的他，眼底写满了宠溺。
老板被这小两口逗得合不拢嘴。她心里更是美滋滋的，高兴得快要飞上天，完全忘了之前哪里来的不愉快。
她在店里转了一大圈，各式各样的香烟让她看得有点眼花缭乱。有些牌子是她见过的，有些却连名字都没听过。然后她像发现了什么宝物似的，拽着他的衣袖，指着柜台里的一盒玉溪兴奋地说：“你看你看！对，就是这个！我从网上看到过哦，名字好好听呢！”
“的确是挺有诗意的一个名字。这牌子的理念是‘上善若水’，我也挺喜欢。”老板耐心地向她介绍，“我记得啊，玉溪是云南的一个地名，是红塔集团的所在地，玉溪香烟的名字就是根据这个起的。”
“谢谢老板！那就拿一盒这个吧。”她又转过头，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他，“行么？”
“好吧好吧，都听老婆大人的。”
老板笑眯眯地把烟递给他。他抽出一根，熟练地点上。
“什么味道的呀？”她眨巴着大眼睛问他。
“就是……烟味呗。要不你试试？”
她赶忙躲开。
“不不不，难闻死了！我才不要呢！”
“逗你的啦。”他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，“既然你这么喜欢这个名字，那我以后就只抽这个牌子的好了。”
“好呀！”她满心欢喜，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连连摇头，“呃……不行不行！你什么都不许抽！抽烟对身体不好的，你要戒掉，知道么？得戒掉！”
“少抽就是了。”他一脸不屑。
“戒掉戒掉！”她气得直跺脚。
他偷笑： “切，我偏不戒……”
其实从那之后，他就真的再没抽过烟。也还好他的烟瘾并不大，偶尔想抽的时候，他就想想她。她在的时候，他就用力吻她。
也差不多，有两年多了吧。都两年没抽过烟了。
一盒烟很快就被他抽完。他觉得喉咙里说不出的难受，一阵一阵地干呕。
凌晨两三点的时候，他终于回到家中。
他没有开灯。其实他不敢开灯。只剩下这空荡荡的房间，连呼吸都能听到回声。他忽然觉得好累，从未有过的疲惫。所有的力气，连同自己的灵魂，似乎都已经随着她的离开被抽空。他躺到他们一起睡过的小床上，缓缓地闭上眼睛。
他开始祈祷一切只是一场梦，这一觉醒来，就还像她从来没有在他的世界里出现过一样。
南下的列车上，她一个人守在窗边，看着窗外不停倒退的风景和玻璃上倒映出的憔悴的脸，彻夜未眠。
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场景，幻想自己以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离开。她还记得她早早就对他说过，如果哪天她真的离开他了，那一定不是因为她不爱了。相反，正因为太爱了，所以才不安，所以才恐惧，所以，才不想再继续，不想等深爱熬成伤害……
也许他永远不会懂。也许连她自己都不太懂。但无论如何，归根结底，这都是她自己的心魔，没有理由让他一并承担。早早放手，趁还能割舍，对彼此都好。
终于还是离开了呀，她想，再见了，我最亲爱的。
我们，还会再见的吧。